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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旅途无始终




在轻柔的音乐中,我缓缓睁开眼。虽然很想赖床,但是我还是不情愿地爬了起来。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不仅是因为今天是旅途号在宇宙中航行的第五十年纪念日,今天也是我升入三级研究员的第一天。

今天将是前往飞船流行文化研究所任职的第一天,我可不能在今天迟到。恍惚中爬起身,清洁机器人监测到我已经起床,开始过来为我进行早上例行的清洁工作。

“打开遮光板”我这样想到。

休息舱的遮光板打开了。脑电波遥控的技术真的是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发明啊,要是每天必须对着这些系统说语音指令一定累死人了。真不知道我父亲那一辈人是怎么忍下来的。他们甚至还不太习惯这种操控方式。记得小时候,每天还没起床就能听见父亲在舱内对着系统大声喊他的语音命令,开始日常清洁,打开舱门隔板之类的。我小时候觉得这样很丢脸,常常劝他说,爸爸你没必要吼啦,只要脑子里想一想,系统就知道了。不过他从来没改过。不知道现在他老人家还会不会对着系统说话。毕竟几年来我们唯一一次正式的会面还是以一场争吵结束的。

看向外面熟悉的星空,在我短短的二十多年人生中他们似乎从来没有变过。他们说我的舱室正对着的就是太阳系,是家的方向。不过我们这代人都是出生在飞船上的,对于那个被称为家的星球已经没有什么感觉了。我想,维系着我和那个叫做地球的星球感情的,应该是五级学生时,那位慈祥的语言学教师在讲起地球时哭得老泪纵横的样子吧。不得不说那一代人对于地球的热爱真的是我难以想象的。

这时,一则通话消息传了过来。我示意系统播放,没想到竟然是一则复古的语音消息。在用惯了全息图像的现在,听别人说话眼前却没有人让我觉得有些诡异。

建国啊,我是爸爸。(果然,只有老人才会用语音留言吧。)

今天是你参与新工作的第一天,我祝贺你。(嗯?祝贺?)

你一定很惊讶吧,上次为着我反对你进飞船文化研究所还和你大吵了一架。(确实,我们好久没有见面,一见面您就反对我的工作)

回去之后我想了很久。你是一个优秀的人文学者,你完全可以将我们人类那些优秀的历史、政治、文化传承下去。我还是觉得你不该研究什么飞船文化。人类上飞船才多少年啊?到今天才五十年整!你作为一个Z国人的后代,我们那个古国在地球上可是有五千年的历史啊。你去研究那些,把那些文化带到比邻星不好吗?你热爱飞船上产生的新文化无可厚非,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多关注人类漫长的历史。(您还是这么想啊?哎。)

不过,我不再打算干涉你的决定。从地球到比邻星,短短两百年。两百年,在人类历史上不过昙花一现,但是却比我们的一辈子长。我上飞船时也是你这个年纪,我明白年轻人都有一股子冲劲。你们一代是注定要在飞船上度过一生的。在人类历史上,你们是被牺牲的一代人,可我们也是啊。希望你能体谅爸爸。你的生活最终还是取决于你自己,如果你真的决定好了就去做吧,前往别放弃。(您不反对了?)

说了这么多你一定烦了吧。哎,你母亲去世的早。人类有能力建造旅途号这样大飞船,却没有能力控制生死。。。呜。。。

系统里传来短暂的抽泣声,接着戛然而止,应该是截掉了一段。每次提起母亲,父亲总会这样。母亲生前是一个温柔的人,如果母亲还在,我和父亲的关系也不会这么僵吧

建国啊,你知道,飞船时代之后,人类的数量骤减。我们这些飞船上第一代喜欢用历史上那些熟悉的名字给孩子命名,为的就是不忘历史。对人类来说,旅行只是暂时的,我们终究要把整个的伟大的人类文明完整的搬到比邻星上去。建国,你的名字在公元时代20世纪很常见,意思是建设国家。国家这个东西对于你们很陌生吧。不过我的父亲,也就是你爷爷常常教育我说,咱们是Z国人。我小时候不解,国家不是早就没有了吗?现在人老了,时不时又想起来,这是一种文化传承啊,我们Z国人最讲这个。咱们人类的文化不能断啊。你们一定要把文化带到比邻星上去,建立一个一模一样的人类文明。对于飞船人类来说工作学习是不分,但按传统习俗来说今天是你参与工作的第一天,希望你好好干,为人类文明的延续出力。

我被父亲充满感情的声音打动了。想不到多年以来的矛盾被短短一席话化解了。我可能还不能理解父亲关于人类文明延续的那些话,选择文化研究也只是兴趣。父亲是旅途号最早的那批旅客之一,干了一辈子的检修工作。他们眼中人类文明的延续高于一切。记得他得知我要去文化研究部门时是很高兴的。跟我说要好好学,记得他还说他们搞的技术外星人来搞也是一样的,只有文化才是专属于人类的。现在他叫把文化带到比邻星,想必也是这样的考虑吧。不过我最终没有选择研究地球文化,却选择了冷门的飞船文化。这又是为什么呢?我想,不仅是兴趣原因,也可能是因为这种责任感太重了,我无法承受。研究我生长于此的飞船文化就成了一种逃避,逃避父亲口中传承人类文化的重任。

清洁机器人做完了他的工作。按照通行规定,我的舱室和研究所的距离超过了三个舱区,可以使用移动轨道。因此,我不必在像四级学校上学时一样每天走路去学校,忍受该死的健身法规。

不过至少现在我不用为了锻炼身体而走路。坐上移动轨道,不到两分钟,我已经在飞船文化研究所门口了。这是文化研究部最里面的一间舱室,门口只有一个老旧的显示屏展示着“飞船流行文化研究所”几个字样,显得很不起眼。毕竟是个冷门部门,这是我选择这里时就已经了解过的了。唯一让我不满的是我们隔壁就是战争文化研究所,那可是个大部门。不过也没办法,谁让我们的舱室就是他们腾出来的呢。

文化研究部不少人都是四级学校时代的同学。有些认识的人和我寒暄,我不得不附和他们。他们虽然尽量克制自己的表情,可我看得出来,他们仿佛再说,你怎么选了这么一个研究方向啊?研究什么庸俗的飞船文化。面对这些嘲笑,说我完全不在乎那是不可能的,有时候人即使选择了自己的道路,也不一定就完全不怕别人指指点点。

不过一位同事的出现解救了我,他比我大一岁,名叫马丁路德。之前面试时他是我的三个面试官之一。他只是一个普通的研究员,不过飞船文化研究所的确没什么人,只能让他也来当面试官了。

滴滴。马丁路德的监测器响了两声,屏幕上出现一个笑脸的表情。这是非常不正式的打招呼方式。监测器本来是用来了解自己的身体和思维情况的,但为了省去说话的烦恼,近来有人直接用监测器表达想法。在严肃的文化研究部中,这样的行为是被不成文的规定禁止的。不过由于我们部门本就是研究飞船文化的,监测器表达法也是飞船文化的一部分,因此马丁路德才敢这样做吧。

不过我没敢用监测器回应他,而是很正式地挥了挥手,向他问好。他见我这么认真,站起来把我搂过去,说:

新兵吓坏了啊?放松点,咱们研究所可是出了名的不干正事啊。呦吼,这不是组长吗?

一队人走了过来,领头的正是我们研究所的组长。看样子他肯定听见了马丁路德的发言,监测器上的情绪栏红了一片。

在这干嘛?快进去,先开个会。

我挣脱马丁路德,他却依旧像无事发生一样,甚至哈哈大笑。虽然听说飞船文化研究所的研究员要么死气沉沉,要么就是是怪人,他大概是也是怪人中最放肆的那个了。

我们围坐在一张桌面显示屏都已经熄灭了的会议桌旁。由于部门建立才不久,清洁机器人还没安装好,整个舱室里十分凌乱。由于座位不够,组长允许大家把文件柜推进舱室充当椅子。就在一片狼藉中,我们总算是开始开会了。

今天的会议上,主要是向新人介绍一下研究所。组长指了指我,你做一下自我介绍吧。

我赶紧站起来,简单的做了自我介绍。同事们很沉默,响起了稀稀拉拉的掌声。不过,马丁路德突然按响了监测器,发出噼噼啪啪的一阵尖利的欢呼声。

马丁!组长愤怒地站了起来,

你没有手吗?还是不会鼓掌?把你那个该死的监测器拿开。

马丁路德举起双手,做了一个无奈的鬼脸。

哦,我只是觉得监测器比说话方便。顺带一提,我的身体语言学也拿过满分哦。不过,组长我的名字是马丁路德,希望您能叫对一次。

该死的飞船一代,你知道地球时期人类的名字是包含姓氏的。

可是对于飞船人来说,我们的名字就是一个部分而已。这里不是飞船文化研究所吗?我以为我们应该按照飞船上的规矩来?

组长举起了拳头。够了,我再强调一遍,我们研究所虽然研究飞船文化,但也是在整个人类文明延续部的领导下进行的。我们的任务和终极。。。

和终极目的是延续人类文明,将人类在地球上辉煌灿烂的历史中创造科技和文化成果完整而精确的保留下来,并送到比邻星上重建一个崭新的人类社会。马丁路德接过组长的话,用飞快的语速一口气说完。

你说过很多遍了。而且上次旅途号全舰文化工作者会议上这套说法已经改过了好不好,不要再用五年前的说法了啊。

你你你,你知不知道当初在地球上我们这代人是

是花了很大代价,是为了延续人类文明放弃了大多数人。导致幸运生存下来的只有旅途号上的只有几十万人了。是,我们一代背负着延续和投送人类文明的历史重任,我们要牢记历史,珍惜眼前,还有啥?

马丁路德转向我,监测器上打出一个问号。不等我反应过来,组长愤怒地拍了下桌子,那个老旧的桌面显示屏吱吱响了两声。

把那玩意放下!现在的飞船一代监测器用得都不会说话了吗?从今往后谁也不许在研究所里用监测器,我说的。这种垃圾是在摧毁我们人类悠久的语言文化。我们飞船文化研究所正是要革除这些流行的垃圾文化,引领飞船文化潮流,维护人类文化的纯洁性。我不管你说什么,但你要记住,你是人类的一员,维护人类文化是你的义务!散会。

组长阴沉着脸,站起来摸了摸桌面显示屏,然后做了个挥手的动作,示意我们回去工作。我见到组长大发脾气,不知该怎么做。又见旁边几位同事慢慢挪开了座位,也试探性的站了起来。但组长突然叫住了我:“你之前在D57区五级学校给学生上过课吧?那边需要借调一个历史文化研究员过去。你比较熟悉那边,这个任务交给你了。教育部门的任务有多重要不用我多说了吧,手上的事先放一放,好好备课吧。”

“好的。”我条件反射般的答应下来。相关信息已经发到我的系统中,是五级学校的哲学课程。或许是和年级小的孩子在一起会让我感到比较安心吧,从四级学校时期开始我就频繁的做过代课的工作,只是没想到升任研究员之后还要接着做下去。

组长刚刚走出研究所,马丁路德就靠了过来。“新人,你别紧张。什么引领飞船文化,那种老顽固也就是随便说说而已,就咱们研究所几个人能干点啥?他恐怕自己说的都不信。”

虽然我心里很反感像组长那种地球时代人会有的动不动上升到人类责任的论调,不过我觉得马丁路德的做法确实也很无礼。于是我便反驳到:

“也没什么不好啊。传承人类文化什么的本来不就是我们的使命吗?再说流行文化也的确需要审核啊。”

马丁路德先是一愣,然后哈哈大笑起来,声音大得周围两个同事已经皱起了眉头。不过马丁路德只是装作没看见。

“小子,撒谎可不好,这种宣传文件上的话你自己都不信吧。组长他们那辈人有什么资格谈责任?都是哄人的。真要说起来,他们上船时候才几岁啊?顶多十岁!他哪记得什么地球文化啊,不过天天说责任,说人类文明伟大辉煌,说的自己都信了。我可不上那个当。”

“可是,难道你不觉得我们要延续人类文明吗?”听到一个和普世价值大相径庭的说法,我几乎是下意识地去反问了。马丁路德微笑着,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好像我是一个随行屏幕灭了了还没发现的傻子。之间他的监测器打出一个箭头,示意我跟着他。他带着我走到旁边的隔间,径直推开门。旁边的门锁系统嘀嘀嘀地响了起来,他手动关闭了它。

“进来吧,这边是存放资料和设备的地方,只不过咱们没有罢了。”

我探头看过去,这扇门后面只有几个停机状态的操作台和散落一地的破旧设备,甚至墙壁屏幕都没安装,比较起来,工作区的条件都算正常了。马丁路德挑了一个方形的东西坐了下来,看上去那是一个数据处理器的机箱。我可不愿意坐在这种硬邦邦的东西上,便站在他面前:

“有什么事要说吗?”

“老兄,听我说。你喜欢吃什么?”马丁路德坏笑着。我不知道他问这个问题是为了什么,但隐隐感觉他在嘲讽什么。

如果是上级或者是老师问这个问题的话,大多情况只有一个标准回答,那就是回答“所有地球食品我都喜欢”,同时语气和表情一定要尽可能地露出享受的样子,千万不能有一点厌恶或者不耐烦的表现。这估计是每个飞船一代必备的生存技能了吧。小时候几乎每个月的地球食品文化日都会被问这个问题,我还记得十岁那年,有一次吃的地球食品加入了一种叫做似乎叫做“大蒜”的东西。天哪,我至今都忘不了那个古怪的植物,甚至只要想起那个白色的、辛辣的、吃完还会吐出难闻气体的小颗粒,我就已经感到窒息了。何况是十岁时候的我,当时我很不适当地表现出了不喜欢。之后的事简直是我的童年梦魇了,那些因为吃到地球食物而老泪纵横的地球一代们怎么会允许一个孩子不喜欢地球食品呢?当时我和几个同样不喜欢大蒜的孩子关到了一起,连上了好几天的思想纠正课程。那几天前来给我们做思想纠正的大人们,有的厉声训斥我们忘本,有的苦口婆心劝解我们要热爱地球家乡,还有一个现在已经去世了的老人,他当时操着不太灵便的舌头,给我们讲了整整一天关于“乡愁”这个词语的定义。

我当然不会给马丁路德这样的人一个标准回答,我直截了当的说道:“得了吧,我不信你没有跟老师说过你喜欢地球食品,为什么要问我呢?”

“不不不,我和你不一样。”想不到马丁路德居然否认了起来“我可是真的喜欢地球食品。不过与其说说是喜欢食品嘛,不如说是我喜欢地球食品文化研究中心吧。当然,有了合成食品042型之后地球食物也不是那么重要了。但是,说到地球食品文化研究中心,嘿嘿,那可是无与伦比的呀。”

我完全不明白他的话,只好看着他手舞足蹈,等着他接着说下去。他却突然转换了话题:“你一定奇怪我为什么找上你吧,那是因为你有潜质,而且是个能保守秘密的人。还记得面试时候你最后抽到的那道题目吗?”

我当然记得,那是一道历史题,关于物种延续派和社会延续派的。当时我鬼使神差般地说了一些和书上答案不一致的东西,面试完我就后悔了,不过幸好最后没有因此而落选。

“我记得你当时说社会延续派的理论也存在缺陷,因为飞船上的两百年对于人类社会的影响是很大的。这是你的原话吧,我还记得你说这话时那个主考官的脸色顿时就拉了下来。”

“你想表达什么?”当时面试时没有控制住自己是我的问题,不过我可不想让别人来提醒我这件事。

“只是想做一个学术上的小小讨论罢了。既然你那么了解物种延续派,那你说当时为什么不采用物种延续派的做法呢?”

这个问题无从谈起,社会延续派就是整个旅途号存在的基础。虽然我似乎感觉到几十年前社会延续派和物种延续派那场旷日持久的争论依然在像马丁路德这样的人,甚至我自己身上延续。在面临地球毁灭的事实前,物种延续派提出要将人类的基因存储下来,由机器带到比邻星去克隆出新的人类族群。但社会延续派不满足仅仅复制人类物种,他们认为只有人类在地球上创造的科技、文化才是真正能定义何为人类的东西。他们要求让一批人登上飞船,完整地保留他们认为重要的人类文明。到最后,希望保存人类文化的人占据了多数,这场争论以社会延续派的胜利而告终。在这之后才有了旅途号以及我们。

地球时代的老人每每谈及这段历史,都会伴随着当年有多么多么艰苦,你们要多么多么珍惜现在,一定要将他们过去在地球上的辉煌继续传承下去的说教意味。这样的话其实我早已感到了些许厌烦。很多时候,我真的想问,难道我们生来就只是为了传承你们的文化吗? 我知道这样的想法十分叛逆,假如说出来一定会让我进思想监狱。但我忍不住想:生来就是去完成别人给的一个任务,这样的人生真的属于我自己吗?

马丁路德的哈哈大笑打断了我的思绪,我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说出了声。“怪不得让你去教哲学课呢,你真是个哲学家啊。要我说,想这些有什么用呢?该吃吃,该喝喝,活着不就是为了找乐子的吗?”

“你觉得生命的意义就这么低贱吗?”

“你以为呢?人活着还能有什么意义?这飞船还要飞一百多年,传承什么文化呢?咱们谁也看不到比邻星。那帮老人还有地球那点念想撑着,可我们有什么呢?地球、比邻星我们一个也看不到。你想的再认真对我们又有什么好处?还不如好好找点享受享受。”

“享受什么呢?”我感觉马丁路德的话并不全无道理。

“哈哈,我就说你一定能明白过来。地球历史上不也有句话叫今朝有酒今朝醉吗?来吧,带你去看看好东西。”

马丁路德说着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房间。只见他大摇大摆地路过外面的几个同事,完全不打算解释自己为什么要离开。我见此情况也只能跟着他走出了研究所。

“好了,你不用那么紧张,记着越放松越不会被怀疑。一会也是一样,你跟着我就好。”

我本想问一问要去哪里,但马丁路德完全没给我问的机会就坐上了移动轨道。我赶紧跟上,更加好奇他究竟要带我去哪里。眼见我们穿过了一个个区域,最后居然在地球食品文化研究中心停了下来。马丁路德依然保持了他大摇大摆的作风,看来也不打算对我解释什么,我只能默默跟着他,令人惊讶的是在没有去得授权的情况下我们居然成功进入了研究中心内部。虽然知道整个飞船上的地球食品都出自这里,但当我亲眼看到那一片片的泥土和其中的农作物时还是感到震撼,这是多么古老的而落后的技术啊。在合成食品发明之后还能坚持用这样的方式来制造食物真的令人敬佩,难以想象地球食品文化研究中心的这些人为了保存传统的农业文化付出了多么大的努力。恐怕这些人就是地球一代眼里能承担传承人类文化使命的人吧。

马丁路德示意我离开移动轨道,带着我左右穿行,不一会儿我们走到一间舱室门口。这时马丁路德做了一个我怎么也想不到的举动,他居然举起手在舱室门上使劲敲了几下,发出彭彭的声音。我刚想提醒他这样一定会触发警报,门居然打开了,走出一个高大的男人。他穿着一件标准的研究员制服,不过上面却布满了污渍,不知道是怎么弄上的。他看了我一眼,又转向马丁路德:“可靠吗?”

“你还信不过我?当然可靠了。”

“那就行。进去说。”那个男人让开路,示意我们进去。

这个舱室里充满了以前我只在历史课上见到过的东西。各种奇怪的地球植物,还有那些被称作厨具的物件。这里一定就是传说中的料理文化研究所了,只有这里才能看到真正的火焰。这么多奇形怪状的东西,真不知道当年在地球上的人是怎么能忍受使用这么复杂的工具去制造食物的。

“介绍一下,这家伙是凡高。这是建国。”在马丁路德的介绍下,我用监测器向这个叫凡高的男人打了招呼。他也同样回应了我。我们到角落中坐下。马丁路德转向凡高,问道:“怎么样,有货吗?”

“当然有了,只要你们肯付钱。”凡高说着拿出了一个小小的布制包裹。

“钱让新人来付吧。”马丁路德压根不等我开口“打开看看。”

随着包袱一层层打开,我看到了一些金黄色的碎屑,仔细看仿佛是某种干燥之后的植物叶片。

“历史学家,看得出来这是什么吗?”马丁路德笑嘻嘻地问我。我盯着那些碎屑,突然,一个词映入脑海。

“烟草?”

“没错,这可是我们的杰作。”凡高得意洋洋的向我展示“为了能够获得它,我们努力进入了地球食品文化研究中心,又花了很长时间才培育了出来。”

“嘿,赶紧来试试。”马丁路德拿起一撮烟草“快把烟斗拿出来。”

“瞧你那样,等一会。”凡高起身,在操作台上动了几个操作钮。之间,旁边一个炉灶点起了火。我还是第一次看见真的火焰,感到很新奇。

“火炉打开了,火也有了,也不用担心烟雾警报了。整个飞船只有这里能享用烟草了吧。”凡高又拿出几个烟斗递给我们。我突然感到有些害怕,不敢接过来。马丁路德见状一把抢过烟斗,点燃后塞给我。

“快点试试,这才是真正好的地球食品文化。哼,地球食品文化日都是些什么?”

我见马丁路德和凡高已经点燃了烟斗开始享用起来。我在历史书上看过这种用来吸食烟雾的植物,可从没有想过居然能真的接触到它。马丁路德呼出一口烟,我感觉这种植物的烟雾并不好闻,而且很呛,我咳嗽了几声,感觉快要窒息了。

“快吸两口,习惯了你就会喜欢上了。”凡高瞄了一眼我,呼出一口长长的烟雾。

我望向烟斗,想起马丁路德的话,他说的快乐就是这个吗?生命就是为了这种东西吗?我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狠狠地吸了一口。

第一口的感觉很不好,我感到头晕恶心,完全没品尝到味道,这个东西真的不是用来折磨人的吗?马丁路德和凡高笑着看着我的窘态,并且怂恿我再试一试。

“活着不就得多尝试尝试嘛。等你习惯之后,你就能多一个享受了。”

我看着他们愉快的表情,又看了看手上的烟草,忍着不适又抽了一口。这一口的威力更大,我咳嗽得停不下来,仿佛要把整个肺都咳出来。我的脑袋胀了起来。我只好放下烟斗,锤了锤胸口,又看见他们享受的样子,感到有些不甘心,于是我又试着抽了几口,希望自己能适应烟草的味道。

“对了,上次说的事你加入吗?”

“不了,你们那个活我可不干,又没什么乐子可寻。”

我听见了他们的谈话声,可是因为头晕很难去理解他们在说什么。

“我们走了之后可就没烟草了。马丁路德,你知道我一直看好你,因为你和我们一样都看不惯这该死的飞船政府,人类早就该毁灭了,那帮老家伙把我们当工具一样使唤。你不觉得吗?”

“害,我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人,你也不是不知道。飞船政府讨厌关我什么事,我可不想随你们去送死。”

“你是自杀派?”我突然明白这个叫凡高的人是一个危险分子,我只知道一直以来都有一些主张人类应该毁灭的自杀派,没想到居然会在现实中见到一个。

“你既然拿起了这口烟,一定也不满飞船政府吧。你说说,那些老家伙凭什么要求我们?咱们啊,即见不到比邻星,又没见过地球,我们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凡高深吸了一口烟“我听说他们在地球上时,这样的好东西要多少有多少,可是我们呢?地球是天堂,比邻星是天堂,凭什么我们要为他们的理想甘愿呆在地狱?人类这种动物不是为了痛苦而活着的吧,这么憋屈不如死了算了。”

我无法回答他,如果要避免痛苦的话自杀就是最好的办法了,可是人活着就是为了避免痛苦吗?我无法相信,可是除此之外我的生命真的有什么意义吗?这个问题困扰着我。我质问自己,如果你不愿意相信飞船政府那一套有关责任的话语,也不相信人生的意义就是享乐,那你的意义又是什么?我一口一口得抽着烟草,忍受着头晕,我似乎开始逐渐体验到烟草的妙处了。

我听见马丁路德说:“你知道为什么连飞船政府都不怎么管你们这些自杀派吗?因为你们光动嘴了,我听你说要自杀说了两年了,你要是真的敢下手的话怎么还活着呢?旅途号自从出发以来自杀的人多了,有又什么影响?不过是心理健康法;令又严格了点,让我们每个月多浪费几个小时在心理健康中心罢了。”

“我那不是还没准备好...”

“自杀要什么准备啊。想的越多越下不去手,自杀的有几个是自杀派的?活着抽抽烟,能偷懒时就偷点懒,听说最新的全息游戏系统马上就开发好了,好好玩玩呗。别老想着地球,想着比邻星了。他们再好又有什么用?地球早就没了,比邻星谁爱建设谁建设去。我只要我在飞船上这几十年过得舒服就行。”

“我不同意。”我不知为何用监测器打出了不同意的表示。可能是 被烟草熏的失去了判断力,我问马丁路德:

“那你活着为了什么呢?你在全息游戏那边住一辈子多好,你不觉得生命如果只是为了吃饭游戏这样的娱乐是很可悲的事吗?”

“那你的选择可不多啊,我来到咱们研究所就是为了偷懒。而你是因为不愿意被那帮地球遗老摆布。可是除了延续人类文明之外,这个飞船可没给你留什么做其他事其他的空间啊。很多事在这里本来就是身不由己的。”马丁路德看了一眼凡高,又笑着看向我。

“就像这件事一样。”马丁路德指向我的系统通知,我赶紧低头看了一眼,相亲通知!我吓得赶紧爬了起来。

“我得走了。”我冲出了门,烟草的恶心感觉还挥之不去,但我已经顾不上了,深深责备自己怎么忘记了这么重要的事。相亲这个词指得是一种促进人类繁衍的手段。飞船一代的人口出生率一直在下降,飞船政府一直在想办法促进人口出生。他们说为了保持人类在地球上的历史悠久的伟大繁衍传统,暂时并不考虑使用实验室造人的方法。不过,这样做的代价之一就是相亲这种恶心的活动成了我们这些飞船一代的例行公事之一。我记不清这是我第几次参加了,因为长期没有相亲成功过,想必我的名字早就上了重点关注名单了吧。至少在他们来强迫我参与繁衍工作之前,这种相亲这种半强制活动我还是配合地去一下吧。

我记不得自己是怎么赶到相亲地点的了,不过我也没有迟到多久。其实,我很感谢迟到,至少它提供了一句道歉的话充当开场白,这样距离我无话可说的时候又推迟了一点。

“实在对不起,我迟到了。实在抱歉,刚才有点事。”说着这句话,我推开门,完全没关注我面前的相亲对象,而是开始想着接下来要说什么,希望这间舱室的那位监督人不要那么严格,我可千万不想被评定为消极相亲,不然就有的受了。

“不用客套了。我列了一张清单,上面是可以聊的话题,我们尽快把这几个小时打发过去吧。”

突然收到一个消息,我有些诧异。我终于注意起对面那位相亲对象,她的长相很特别,说不上是好看还是那看,但不同于随处可见的那些脸,不知是因为她是个不愿整容的少数派,还是她在容貌方面有些特别的审美。不过最吸引我的是她居然是笑着的,我还没有见过谁能在相亲时发出这样真诚的笑容。

我没有看清单,而是问她:“你不讨厌这种活动吗?被强迫来这里,还要和一个陌生人说话,如果态度不好还会被批评。”

“嗯,我觉得还好。我觉得什么都要体验一下嘛。”

“你不觉得浪费时间吗?”

“也不能说浪费吧。我觉得不管做什么都是一种经历吧,习惯就好啦。”

“可是这不是一种痛苦的体验吗?”

“痛苦不是一种价值吗?”

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好像那些勤奋的人都会有这样的想法。他们把忍受痛苦当作光荣的象征,只有那些玩世不恭者才会说要回避痛苦。在飞船上,我们的一切痛苦都被看成是伟大征程的一部分,是必须忍受的。我的良心使我敬佩那些真心忍受痛苦的人,可是我并不愿意成为他们中的一份子,这样一种不道德的想法一直在折磨我。我想应该换个话题,不能让无意义的空想毁了今天一整天。

于是,我问了问她在哪个部门工作。她说是在手工业文化研究所,随后她给我看了一些手工制品的图,全都是古老文明那种精美到无意义的日用品,包括瓷器、金银制品和一些我说不上名字的东西。我对这些东西本身并没有什么兴趣,但是看到这些之后很想见一见实物,便问道:“我能申请你们研究所的参观权限吗?我想看一看这些东西,实物,不只是这些虚拟成像。”

“实物吗?你恐怕要失望了,看不到的,每次我们做完一个东西之后就会销毁。只有一些用于教学的作品会用虚拟成像记录下来。”

“销毁?”我很诧异“你们做了那么久的东西难道不心疼吗?”

“习惯了。飞船上资源有限,只有把现在的作品销毁才有材料去完成下一件啊。”

“那你们的工作有什么意义呢?岂不是像西西弗斯的石头一样吗?”

她没有解释这个问题。之后我们的谈话频率渐渐稀疏起来。我不该说她的工作没有意义,越是繁琐古老且用处不大的技术越被视作人类古老而辉煌的文明的代表。我的口无遮拦恐怕也被记录下来了,不知道心理健康中心和思想管理部哪个会先通知我过去。

我尽量平静地度过了相亲的这几个小时,心中一直在质问这些东西的意义。之前,我常常埋怨为什么不启用冬眠技术,真的只是因为社会延续派那为了保持纯粹的人类社会的梦想吗?现在,我突然有了一个解答,在他们看来,旅途的这两百年放在人类历史中只是短短的一瞬间。人类换一个星球生活也不过是短暂的阵痛罢了。可是对于每个人来说,特别是我们飞船一代,这是一场我们无从选择的战争。旅途不止,痛苦永存。恐怕社会延续派真正要保存的不是什么人类社会,而是人类社会的痛苦吧。只有痛苦和与痛苦斗争的使命感才构成了人类,假如人类抛弃了这些无用的历史,那么人类还是原来的人类吗?

回家的路上,一整天的奇怪经历仍然折磨着我,那些关于无意义的学说,令人晕眩的烟草仿佛是一场梦一般。我身边一个个移动轨道上人,他们飞速驶过,我看不到他们的面容。我听说地球人会在道路上彼此打招呼,就好像他们在赶往目的地的旅途上还可以分出精力去关心朋友,这在飞船上是多么不可想象的事情啊。

命运就像比邻星一样存在,不过却不是我能企及的。我该如何度过这一生?如何接受这份不属于我却又已经交于我的痛苦?我看舱室外的太空,它寂寞而平静。无论我的心中多么波涛汹涌,星空也不会改变。关于命运意义的呐喊,在这里不会有任何声音。对了,假如宇宙也有意识的话,它不会无聊吗?它不会痛苦得想要呐喊吗?我呆呆地站了很久,知道监测系统提示我睡眠的时间到了,于是我便睡下了,我不能错过明天的工作。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登幽州台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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