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到紫薇帝君是在百莺五千多岁的时候。
那天她把父君好不容易培育出来的玉石蛋给喂了鱼,事后才想起这颗蛋是父君看重的宝贝,怕父君一怒之下责罚她,就偷偷跑到枫丘的那棵树上躲起来,还特意做了个结界。
跑了一段路程委实有些累了,于是百莺盘算着在树上打个盹儿,正好也利用了这大而浓密的枫叶来遮挡视线,突地从下方传来一阵脚步声,一步步地,听这节奏似是踏着挺稳实的。百莺凝神屏息,细听是何人的脚步声。
这么多年来,她倒是将家里长辈的脚步声给摸了个透,每次犯错误为了躲避父君的责罚也就练出来了凭借脚步声便能判断是何人。
可如今这个脚步声却让她拿摸不准。
父君的脚步偏稳实却也带丝虚浮,长老们的脚步都偏虚浮。
这么一划分自然是父君的可能性大些,但她又是不确信,便伸出大半个身子探出去瞧瞧来者何人,眼前刚掠过一抹青影却无意失足,从树上摔下来,脑海一片空白,全然忘记为自己始道护身术。
等了一会儿,浑身没有想象的疼痛,百莺睁开了方才紧闭的双目,一张俊美的面孔映入她的眼帘。
她觉得这是她长这么大见到最好看的一张面容,对方身上还夹杂着缕缕药草味儿,因此不禁看得有些发呆,直到头顶传来一阵清冷的声音:“还要看到什么时候?”这才使她回过神儿来,立即从男子的怀抱中跳了下来,带着踉跄跑回了宫殿。
可这前脚刚踏进门槛,娑娑后脚就跟进来说什么父君宣她赶紧到薰芸殿,有要紧事情,速到。百莺心顿时“咯咚”一下,望了眼娑娑,又磨磨蹭蹭的不情不愿地和她一起去薰芸殿。
百父老早就立在门口,这一瞧见自个儿女儿来了,忙给她使眼色,暗示万不可在贵客面前出差错。
奈何百莺此时正心底纠结父君要如何惩制她,抬眼注意到父君一直给她使眼色心底更忐忑,觉得自己这次定是插翅难逃了。
于是乎,她规规距距坐在百父身旁的凳几上,这才发觉殿内多出一个人——是刚才那位好看的男子。
脑子里不自觉地蹦出方才他的话,瞬时羞红了脸,却也卯足了劲儿看着他,生怕这位绝颜的男子下一刻便不见了。
百父停了片晌,向她介绍道:“这位是......”还未等百父说完,百莺便抢过话,佯装一副老成样,还有模有样的对她父君作了个揖道:“父君,女儿知道他。”在百父疑惑下她又道:“方才女儿与这位贵客有过一面之缘,根据他的衣着华而雅庄来判断,应是从天庭来的贵客。
恰巧有阵微风拂过,从他身上飘来的一缕缕药草味儿,女儿断然他是天庭某座行宫的药师。”
话毕,百莺见父君与贵客都没说话,心想自己这番推理着实有理,想着是说对了,不禁暗暗佩服自己脑瓜子渐变灵活。
缄默片刻,百父似是要说些什么,却被男子抢先一步:“莺殿下真是聪慧,我确实是天庭的药师。”百父望了望若无其事,正悠闲地品着茶的青衣男子,抽了抽嘴角,却也不敢提点。
百莺闻则大喜,着摸着父君肯定会夸她,没给他丢脸,或许看在这份儿上会减轻惩罚。
后来就是百父与那位药师絮叨一阵子,药师才回去了。只是待药师走后没多久,百父很伤神的告诉百莺被她称为药师的那位男子其实是北方中天紫薇帝君。
百父连连叹气,袖袍一挥颓然离开,独留百莺一人傻愣愣地站在原地。
就这样,百花盛典不知不觉过去了一大半,天帝估摸着该是有些醉意了,让随侍搀扶着离开了宴席,算来挺贴心的特意让一个随侍给百莺捎段话,让她这几日安心在天庭住下,想住多久都没问题,全当自己家一样。
盛典刚落下尾幕,百父便即刻回谷,临行前还不忘向百莺交代一句:“相亲宴一定要好好表现,毋庸坏场。”
又不知过了多久,百莺深感喝多了,灵台也不怎么清明,隐约有些醉态,但为不失稳重硬是撑到场内神仙道友皆走完后才起身让娑娑扶她回鸢淓殿休憩。
“莺,莺殿下......”娑娑扶着摇摇晃晃的百莺,显得有些吃力,可这时候百莺却偏偏赖在第三十一重天的瑾絮畔边不走了,急得娑娑连哄骗的手段都使出来也无用。
“娑娑,你说,喜欢一个人是对,还是错?”
娑娑此刻正想着如何将自己的主子带回鸢淓殿,却突然被主子的问题给愣住了,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百莺眯了眯那对欲渐泛着迷糊的杏眼,视线一直停留在瑾絮河的那一头,故而道:“算了,你先去帮我取件披肩吧。”娑娑不放心地看了看主子,确认她只是好好地坐在河畔边尚未有其它动静也就快步赶去殿里取披肩。
百莺静坐了会儿,感觉有些口渴干燥,随眼瞅见腰间挂着一个水壶袋便快速解下,晃了晃,约摸着还有大半瓶,二话不说大口大口喝了起来。
“咦?怎么没了......”她用力倒了倒水壶袋,不甘地撇了撇嘴,不过也将水壶袋放在一边,自个儿窝在金莲树前阖上眼皮。
不知是过了几柱香,一阵凉风拂过,携着金莲花浓郁而幽清的香味儿,百莺瑟缩了一下,打了个喷嚏,纤白的手揉了揉半阖着的杏眼,恍惚间,有一道青影渐渐走过来。
几乎是下意识的,她伸手拉住那道颀长的青色身影的袖袍。
这时又拂过一阵风势,带动金莲树摇缀着,嫩绿的叶子“唦唦”作响,淡粉色的金莲花瓣迎风飘立摻和着缕缕药草味儿,徨然将一青一鹅黄的两道身影包裹在其间。
百莺微抬面颌,怔怔地盯着身前的男子。
墨色的发丝随意披散,幽蓝的云火花钿甚至在隐约泛着幽光,凤目淡漠而冷撤,好似世间万物除天地恒变,斗转星移外再没有什么是值得他有所上心,有所惊变的了。腰间单系一条银白的竹纹腰带,携着一枚打磨光滑的碧玺。
宛如莲,出淤泥而不染,濯清莲而不妖,只可远观,不可近赏,不容亵渎。
“你......我认得你。我还记得......记得......”百莺皱了皱秀眉,嘟着一张粉红娇嫩的朱唇喃喃道,一时竟忘了原本要说的话。
她伸出一条藕臂,纤纤玉指指着自己的脑瓜子,戳了戳,好似这般便能让她想起什么。
“记得什么?”清冷的声音传入百莺耳中,倒像个符咒将她有些涣散的神智拉回了一部分,百莺慢悠悠答道:“记得你是谁啊。”
眼前一黑,青衣男子顺势蹲了下来,盯着百莺的双眸,问:“那你说,我是谁?”
不知是因醉酒眼花了,还是因别的什么,百莺觉得面前的男子在说出“那你说,我是谁”的时候嘴角露出一个浅显的笑容。愣是让她原来聚集的那点儿神智又一棒挥散了。
“你是......你是......你,是......”好久,都没说出个什么来,百莺索性不去思考这个问题了,灵台倏地一热,倾身抱住男子,浓烈的酒气中又混合着一种淡淡的芳香。
男子身形一怔,余光掠过一旁的金莲树下空着的水壶袋,半晌,反抱住怀中已阖上眼皮的女子,站起来朝鸢淓殿的方向走去,轻声道:“紫薇。可记住了?”
许久,久到紫薇以为怀中的女子已经步入了甜美的梦乡。忽然,女子在他怀中蹭了蹭,诺诺道:“唔......紫薇......”转言“嘿嘿”笑了两声,“真像个女儿家的名字!”
紫薇手一僵,低头看着怀中无意识砸砸嘴且睡得香甜的女子,深深的,沉默了。
瑾絮河畔边,空遗下一个瘪了的水壶袋,红绸缎丝带随着北风摇曳四摆,纷花粒子蔓延环面,矇染了那两道渐行远去的背影。
或许谁都参不透这其中的天机,月老的一线牵姻缘红绳儿一头牵着的是紫薇帝君,一头寄着的是百莺殿下,早于千年前甚至更久远便从中自行断开,又于千年间连上。
断后连,连再断,反反复复,共断两次,连两回。
故,佛曰:断愁丝,理结欢,劫与诫,妄定言;三生缘,两方情,一世分,韵难诀。
三日后,应承天帝命小仙侍的催促,在小仙侍的第十八次催促下,在百莺磨磨蹭蹭从隅中一度推拖到日夕,终于来赴了这相亲宴。
隔着几簇稀疏的枝芽儿,百莺便看见前方不远处的栎霖亭坐着的易彧上仙和仇刃太子。不由得轻蹙了秀眉,缓缓停下脚步。
传闻昆仑山的易彧上仙一向清心寡欲,鲜有事情会使他动容,今儿个怎么有兴趣参加相亲?再者,西海的仇刃太子生性逍遥洒脱,风流不羁,如今还都巧了去了,神、仙二界中最不可就范的两人居然全跑来和咱相亲,咱的面子也忒大了吧。
这么想着,百莺抿了抿朱唇,理顺了衣襟向栎霖亭走去。
“有劳二位仙家久等了,百莺在这里向二位赔个不是。”正准备行礼,却被易彧阻止住。
“莺殿下不必多礼。”
靠着梁柱半倚着的仇刃冷哼一声,将头撇向另一方,不再言语。
百莺莫名奇妙,委实不明白仇刃的这一声冷哼是对她还是对易彧。轮了个周回,灵台一转,心里隐约明了几分。
莫不是让他知晓百花盛典上是她害他在众人前出丑了?
百莺有些心虚,但,本着父君临行前的交代,她吐纳几口气,努力挤出一丝笑意,指着一桌的佳肴对易彧、仇刃说:“我们先入座吧。大家一起坐下和和气气谈谈。喏!美酒佳肴摆在眼前,不享用岂不是浪费了?”
易彧点了点头,似是赞同这个说法,落了座。唯有仇刃像是被天雷劈了一样,火气大得很:“和和气气?凭什么!你让老子和这家伙和和气气,你老子我告诉你,永远不可能!”
百莺愣愣地盯着仇刃,晱巴着一双无辜的杏眼。
呃......咱老子早滚回无渊谷睡大觉了。再说了,咱还没你这么年轻的老子呢!
其实她是想这么说的。不过呢......百莺偷偷瞅了瞅火气正旺的仇刃,还是明智的选择将这话吞回了腹中。
咱好歹也得给人家留个情面,是吧!
想通了这番道理,百莺便赔笑道:“呵呵,仇刃太子少安毋躁。你瞧这天儿日头真毒,气伤了不就划不来了嘛!”转身倒了盏凉茶,递过去:“来来来,喝杯凉茶降降火气儿。这茶清热解毒,是我家的娑娑趁天儿尚起亮去采摘的薄荷叶,绝对新鲜!刚拿回时还挂有露珠哩!”
仇刃斜睨了一眼百莺,又哼了声,接过茶盏小啜一口,算是接收了她的说词,顺着百莺给的台阶下来。
接着......便是沉默,再沉默。
百莺轻轻咳了几声,试图打破这尴尬的沉静:“咳咳。呃......我早先听闻易彧上仙年纪轻轻便得已昆仑掌门之位,修得上仙,真是......”正欲迸出的“厉害”二字在看到一旁仇刃的脸色愈发愈黑的情况下又一次默默地吞回了腹中。
好在易彧并未放在心上。倒是仇刃,一边夹着块水晶虾仁包放入口中,一边讥讽道:“人家上仙终归只是上仙,一天到晚都是‘不负众望,不负天下苍生’,哎呀呀!到头来不还是负了一人!”末了还加了句:“这陷儿不错,味道挺好的。百莺,待会儿帮老子打包一份,老子带走。”
百莺连说“好好好”,又瞥了一眼易彧,他也夹起一块水晶虾仁包吃着,微微皱了皱眉宇。
“这包子是谁做的?”易彧放下玉箸,问。
“是咱家的娑娑做的,怎么了?”
“没事。可否请莺殿下将娑娑宣来?”
仇刃听着,火气又蹭上来了:“这么多年你还不死心寻她!老子当初要将她带走,她不乐意,死活都要回到你身边。你口口声声说会护她,可结果呢!她最终落了个什么样的结果,你比老子更清楚,她为你付出了一切,你却给她判了个什么刑?受了何等罪?老子早就看不惯你们这些仙人。说的好听,什么为了天下苍生,斩妖除魔,舍弃七情六欲。依老子看全都是狗屁!”
百莺抬头看着骂得起劲儿的仇刃,顿时心生佩服。
乖乖!看着仇刃一副好皮囊,出去绝对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那型......没想到啊没想到啊,说起话来竟这么冲。咱一向自认为不拘小节,如今可算是见识到什么是真正的不拘小节,敢当着易彧的面儿把他骂成这样。佩服啊佩服!
百莺的视线又飘到易彧身上,最终停留在他紧握得泛白的指关节上。
认真地在心底暗暗点了点头:真是高人哪!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居然能将一向清寡的易彧给惹怒。恩恩!咱定要好好揣摩揣摩仇刃的技术。
“本上仙与她的事还轮不到你来参议!”易彧额间的两道眉宇微蹙,如血的朱砂泪此刻更是欲滴出血,一惯冷绝的语气透着一丝怒意。
“哼!老子爱怎着就怎着,与你何干?老子找到她之后定要带她远走高飞,天涯海角随她选择。哪怕是倾尽一生也要保她一世安乐!”
几乎是话音刚落下,易彧立即瞪着仇刃。
良久,四周弥漫的杀气渐变渐浓,气温瞬间低了许多,氛围越发沉重。
百莺瞧着两位,发觉情况不妙,好像越来越脱离正轨,赶紧出来打圆场。
不过,挺有趣儿的。本来这场相亲宴她就不是热衷的,还想着如何既不搞砸也不真成了,以现在看来,嘿嘿......也不那么无聊了嘛!难得遇见大名鼎鼎的易彧上仙动怒,这趟宴席赴了也值了!
更何况,还让她发现了一件事儿,一个绝对让人想不到的秘密。
易彧与仇刃之间有猫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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