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龙二年,农历十月十七日,亥时。
这一夜的长安城,与平日似有不同。
并非红叶压弯细枝,簌簌飘落,并非自黄昏起,暮鼓响彻城中坊间,并非残留在砖瓦石缝中的波斯油香,与城门石兽的怒目寒光。而是潮湿的地面上有碎石在微弱地颤动、起伏着,且越发剧烈,直到有无数黑骑铁蹄撕长空,飞踏而来,扬起一片飞沙,石子粉碎,地动山摇。只见,空寂城北处有一行黑衣人驰骋入夜,蹄声铮铮,整座长安城也仿佛随之战栗起来。
城中尽头的青墙黑瓦上挂着“八荒门”的匾额,正在院内古槐下自弈的掌门李严山忽觉异样,彼时的他已是六十七岁高龄,对战乱风雨早已司空见惯,他微微皱起的眉宇间彰显着肃穆,马厩里的马匹发出阵阵嘶鸣,惹来小徒从屋内冲出,抚慰着马匹,听其嗔道:“乖乖,莫要叫了,吵醒了师兄们,怕又要赏你等一顿鞭刑了。”
李严山拂袖起身,他站在古槐下,神色凝重地望着紧闭的大门。
门外长街的那一端,连接着长安城最热闹的地方。那里不光有全长安最为繁华的灯市,还有才华横溢的歌舞艺人,每到各种节日时,百姓们总要纷纷聚拢于此,簇拥得水泄不通。
不过今夜的喧腾,却与歌舞无关。
李严山吩咐小徒:“去拿矛来,八荒有难了。”
小徒身形一震,立即跑着去敲众师兄的房门。
便是在这时,门外的马蹄声停落,院墙上空先后出现了六名金甲黑衣人,他们蒙着面,手持狼牙宝剑。李严山的视线与这六人相交,只见金甲黑衣人互换眼神,剑刃寒光闪动,靠最东南方向的蒙面人一柄长剑倏地刺出,直逼李严山左臂。
李严山挥掌弹剑,又有西北方向的蒙面人刺来第二剑,在李严山察觉的瞬间,那人腕抖剑斜,识穿李严山的招数,且剑锋已削向李严山右颈。
李严山不得不从袖中取出八荒短矛,“铮”地一声响,矛与剑相击,震声未绝,剑光逼人。李严山拆下三招,而到第四招时,手中短矛被蒙面人猛地击落,直砍向其顶门。李严山避向右侧,转手抽出另一袖中短矛,疾刺蒙面人左腹。
蒙面人动作利落地避开,转而退开三步,沉声赞道:“名门正派的双刃短矛,果然是百闻不如一见。”
李严山此刻才发现,已有二十几个金甲黑衣人在他门内,个个手持狼剑,剑柄上雕有“骁”字。他们将李严山围在中央,没人敢轻举妄动,只静静地站立在黑暗中。不多时,八荒门下的弟子都已赶来,他们在外圈围住了金甲黑衣人,低声喊道:“师父!”
李严山抬手,示意众弟子不可轻举妄动。而后施合拳礼,询问在场金甲黑衣人:“在下李严山,敢问各位英雄深夜来此,可是受了朝廷之命?”
二十几个金甲黑衣人无动于衷,并不打算回答。
有弟子看不惯他们的傲慢,当下取出袖中短矛,谁知站在他前方的金甲黑衣人忽然左手一扬,短针飞出,只见李严山其中一个弟子顿感胸口胀痛,身形一晃,跪倒在地上。身侧两名弟子一声大喊,弯腰去搀扶。就在肢体碰触的一刹那,众人臂腕泛红,接连倒下。
李严山见状,暗自心惊。一名金甲黑衣人拦住他,以冷静到可怕的腔调问:“事到如今,李掌门可有归顺之意,为朝廷效犬马之劳?”
李严山的眼中满是愤恨,他到底是要守护八荒门的风骨:“在下身为名门正派,纵然是不齿官宦走狗,各位不必苦苦相逼,只管在今夜做个了断便是。”
他面前的金甲黑衣人闻言,彬彬有礼地作揖后,在短暂对视后,李严山只觉头皮猛然刺痛,像是被一枚细针刺入太阳穴。
离奇的疼痛令李严山意识到即刻接踵而至的危险,他极力地想恢复清醒,可一股劲风袭向他的胸口。这股劲风不知从何而来,迅捷无比,他忙伸掌格挡,仍觉胸口闭塞,气血翻涌,站立不定,随即坐倒在石板上,最后竟吐出了一口鲜血。
待他再看向面前,只见那群金甲黑衣人身形飘动,手中短针不断飞出,顷刻间,将八荒门内三十六名弟子尽数击倒。这群骁勇如鬼魅之人出手狠辣,身法既快且轻,力道雄劲,就连李严山也没能招架得住他们。眼下,更是被震伤了脏腑,他注意到那群蒙面人的胡服是湖绫质地,绝非护卫仆僮之流。便也就明晰了,今夜的确是他八荒门的劫数,而他身为掌门,又怎能不保护弟子?他正欲起身再战,突然见到一幅诡异妖冶的景象。
金甲黑衣人中有一人从小腿皂靴内取出了如瓷片一般的暗器,趁其他蒙面人将注意力聚集在八荒门弟子的时候,那人将暗器纷纷飞射而出,竟是瞄准了他的那些同伴。
背部受到暗器中伤的金甲黑衣人的身上,忽地燃起了一团炽热的火焰,一簇接连一簇,一人接连一人,是在刹那间,所有金甲黑衣人的身子都着了火,惊乱之间,火焰攀升,二十余名金甲黑衣人仿佛似一根根耀眼夺目的火炬,燃烧着跌撞哀号。
这情景,令李严山的瞳孔陡然收紧,他竟不懂得这些人在搞什么名堂,只有眼前妖娆壮丽的火光疯狂舞动,如火龙,似尖矛,贯穿了李严山浑浊的眼,逼迫他目睹这荒唐怪异的惨景。而射出暗器的蒙面人此时来到他面前,将腰间的酒壶取下,半壶烈酒洒在李严山身上,接着,将手中闪着银光的瓷片弹入李严山的胸口。
最后的景象已不得而知,似乎耳边响起了闻所未闻的巨响。
八荒门的内院,就此爆炸了。
这时,一匹黑骑上的蒙面人听闻此声,他抬头仰望空中弥天火光,快马加鞭,循着爆炸声响起的八荒门疾驰而去。
匾额已经炸成了粉末,洋洋洒洒地飘落在断树周围,刺鼻的焦糊味儿令那名独自前来此地的蒙面人紧蹙眉头。
他翻身下马,顺着废墟走入燃尽了的八荒门中,却不能确信这究竟是否还是曾经名震江湖的名门正派。目之所及,耳之所闻,鼻之所嗅,皆如绝望诡谲的潮水般涌向他。
映入眼中的是遍地尸身、残骸,被压在树下、石下与鼎下的断肢,令他惊愕难掩。他惶恐不安地走在这地狱之景中,忽在一堆燃成黑炭的前头发现了一只残缺的手掌,地上掉落着一把短矛,刻纹有个“李”字。他登时跪下身去,伏在那只手掌前颤抖着,动弹不得。
许久过去,他听到不远处传来微弱的呻吟声。转头看去,一具并未烧焦的躯体还残存着气息。那人穿着金甲黑衣,吃力地向他伸出手呼救,他忙上前去,听那人嗫嚅着说了什么,便赶忙起身,将树下废墟翻了个遍,终于找出了侥幸生还的另一人。
直到寅时,天色渐亮,除两人之外,再未发现任何活口。而在这长安尽头的八荒门内,内院景色已成断壁残垣,即便晨鼓声响起,也觉那鼓声惶急而杂乱,如一只无形的巨手翻搅着五脏六腑。
盛唐最壮美华丽的巨城,在不久之后将会迎来新的巅峰。唯独此时,遭遇迫害与灭口的死人,将不会在史书上留下任何记载。
他们的生命,永远停在了大唐神龙二年农历十月十八日,子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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